左營承載的分離

左營高鐵站對我來說一直是個充滿複雜情緒的地方。它像是一道結界，送我進入另一個時空，讓我從熟悉的家人變回那個獨自在外闖蕩的大人。我總以為自己習慣了道別，但其實不然。每次站在這裡，我仍然會感到心口一陣緊縮，像是有什麼被抽離了，空空的。

老爸竟然已經到了可以領老人年金的年紀，老媽的白髮也開始多到沒辦法用染髮劑蓋過了。每次要出國，平時只會送我到捷運站的爸媽，總會「自動導航」到左營高鐵站，彷彿我們心照不宣地知道，這短短三十分鐘的車程是多出來的，也是必要的。

我們還是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——天氣怎麼樣、哪個朋友的兒子女兒結婚了、家附近新開的麵店好不好吃……明明是臨別前的時刻，但沒有人提離別，彷彿這樣就能讓時間走得慢一點。

在左營高鐵站卸下行李，老媽問：「什麼時候回來？」我隨口說：「可能明年吧。」

她笑著抱了我一下：「妳要說話算話喔！」然後站在原地目送我離開。那個微笑裡藏著不捨，但也藏著愛。我知道自己必須趕快轉身，因為眼淚已經在眼眶裡翻湧，而我不習慣在家人面前哭。

拖著行李走進高鐵站，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掉下來，砸在地板上。我顧不得路人的眼光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，彷彿這樣就能快點離開這股酸澀的情緒。可是，為什麼分離這件事，永遠都學不會？

爸媽其實希望我留下來，但又知道不能阻止我離開，所以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支持我，然後把所有的不捨藏在心裡。

老媽有一次嘆氣說：「妳這麼獨立，一個人在國外過得這麼辛苦，我們很心疼。為什麼妳不能像哥哥們一樣留在台灣，這樣我們就能一直照顧妳？」

我不太會回答這類問題，面對家人，我總是語塞。但如果能說出口，我想告訴她：這樣的距離，正是我愛你們的方式。然後孤單什麼的，也都不怎麼重要了，因為人生，本就是不停地相聚又分離。

有時候我會想，如果當初選擇留下來，現在的生活會是怎樣？但這種假設總是沒有答案。我知道自己骨子裡就是不安分的人，這條看似孤獨的路，我走得心甘情願，因為我的世界裡還有很多想探索的地方。

我享受獨自前行的過程，但也害怕自己在努力的同時，錯過了重要的東西。就像我的狗、我的摯友，某一天應聲地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，而我甚至沒能見到他們最後一面。

我貪心地什麼都想要，想要擁有與家人朋友間的情感連結，也想過上所謂的「理想的生活」，但我的理想生活剛好是在離家好幾萬公里遠的地方。而我不是哆啦A夢，我沒有任意門，無法同時擁有所有的一切，而且時間又總是走得比想像中還要快。

好多次視訊時，我都忍不住想：「爸媽怎麼變得這麼老了？」連我的侄子都抓周了，我卻還沒見過他。擁有的同時，也不停地在失去，時間不等人，而一切都是選擇。

後來我才明白，原來分離真的是需要練習的。我只是一直不斷地用「開啟下一趟旅程」來先發制人地掩蓋自己不擅長的事物，因為這樣子我就不用面對任何形式的離別。就像我的狗，還有我最好的朋友，在我的記憶裡都不曾離開過。我們都在變老，而未來還會有更多我在乎的人被放進這個美好的記憶空間裡。

其實有一件事，我到現在還沒想清楚——當家人或朋友離世時，我究竟是希望自己能有機會見他們最後一面，親口道別？還是希望從來不需要說再見，而是在每一次出發時，只需要輕鬆地對他們說聲：「我走囉，下次見。」那怕再也不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