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國心理諮商初體驗:尷尬、淚水與一盒免費面紙
- Miao-Chun Lin
- Mar 29
- 4 min read

2019 年,我獨自在法國念研究所。
抵達紅磚城 Toulouse 的第一天,我拖著行李走進學生宿舍,一間不到十平方公尺的小房間。房間裡只擺著一張單人床、一張書桌和一個簡陋的衣櫃,窗外望出去是灰色的天氣和陌生的建築。這與過去幾年工作的日子完全不同——沒有穩定的收入,沒有自己的小公寓,沒有社會身份帶來的安全感,我重新變成了一個學生。
學生,這個身分聽起來充滿可能性,卻也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。
我試圖認真念書完成各項 project 來填補情緒的空洞,卻時常專注不起來。講義上的字彷彿變成了螞蟻,在眼前爬來爬去,無法組成有意義的句子。
下課後,我獨自走在街頭,試圖讓自己融入這座城市的步調。偶爾與同學約飯,但關係始終停留在表面的寒暄,談不上真正的親近。朋友們都在世界各地,時差讓訊息回應變得緩慢,於是我漸漸習慣了沉默,習慣了一個人吃飯、一個人看電影、一個人走回宿舍。
這種孤獨感沒有明顯的爆發點,而是像水一樣慢慢滲透進生活的每個角落。我開始懷疑自己,懷疑是不是回到學生這條路選錯了,是不是自己根本不適應這種沒有明確方向的日子。
後來,在經歷一個短暫又痛苦的戀情後,我每天透過 LINE 向遠在台灣的朋友傾訴,一遍又一遍重複那些他們已經聽膩的故事——「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?」朋友們安慰我:「時間會沖淡一切。」但時間並沒有像他們說的那樣溫柔地沖走悲傷,反而像在心裡挖了一口井,讓我越陷越深。
於是我開始尋找出口。我翻遍網路上的心靈成長影片,嘗試用雞湯文安慰自己;也故意聽傷心的音樂,在黑暗的房間裡嚎啕大哭,希望眼淚能沖刷掉某種說不清的沉重;甚至下載了交友軟體,跟一群同樣寂寞的陌生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,試圖在人群中找到哪怕是一絲絲的溫度。
但這些都無濟於事。我依然感覺不到快樂,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壞掉了。
「會好的,時間久了就會好起來的。」
這句話聽了無數次,但如果我不想等呢?如果我想快點好起來呢?沒人能回答我。
我開始有點害怕,害怕自己會永遠陷在這種低潮裡出不來。
那一天,我坐在學校自助餐廳的一角,無聊地翻弄著桌上擺放的宣傳卡片。忽然,一張名片映入眼簾,白底黑字,上面寫著:「心理諮商服務——所有費用皆由學校承擔。」
我愣了一下,鬼使神差地把名片收進口袋。
幾天後,我坐上了前往諮商師辦公室的公車。
地址位於一條藝術街,這讓我忍不住想像,心理諮商師會是什麼樣的人?是像電影裡那種戴著眼鏡、拿著筆記本、表情嚴肅的老先生?還是西裝筆挺、專業冷靜的職業人士?
走進辦公室時,我頓時有些愣住。這裡不像傳統的心理診所,更像是個藝術家的工作室——牆上掛滿油畫,角落裡擺著雕塑,書架上還有幾個未完成的陶藝作品。
「嗨,我是 Nicolas,請坐。」
一個穿著深藍色西裝、配著橘紅色圖騰領帶的男人微笑著朝我點頭。他的衣著雖然正式,卻藏不住他的藝術氣息。我在心裡暗自猜測,他會不會其實是一個藝術家?
他倒了杯水遞給我,然後問:「So, what would you like to share with me today?」
這句話像一把鑰匙,打開了我的心房。
我本來以為自己會先矜持一下,循序漸進地聊起日常瑣事,但沒想到,一股強烈的情緒猛然湧上,我的眼淚竟毫無預警地落了下來。
「Oh—」我尷尬地伸手想擦掉眼淚,卻發現 Nicolas 早已熟練地抽出桌上的面紙遞給我,像是對這一幕早有準備。
「抱歉,這太丟臉了……」我邊抽噎邊道歉。
他微微一笑:「情緒需要一個出口,而這裡就是讓它流動的地方。」
於是,我開始訴說。
除了感情上的挫折,我也說了自己在課堂上的不安,說了與同學相處時的疏離感,說了自己重新變成學生後的不適應,還有那種說不上來的孤獨感。說著說著,我開始發現,這些問題並不是各自獨立的,而是緊密相連的。它們像一張蜘蛛網,最深處的核心,是我的不安全感。
「我覺得自己很沒用……」我喃喃地說。
Nicolas 沒有立即反駁,而是等我把所有情緒都倒乾淨,然後才慢條斯理地問:「那麼,什麼事情能讓妳感到快樂呢?」
我愣了一下,努力思考,最後擠出了幾個答案:「我喜歡狗、大自然……還有做瑜珈。」
「很好。」他點點頭,「那我們來想想,怎麼增加這些事情在妳生活中的比例?」
「可是……我的狗在台灣,我又不能在這裡養狗……」
「那妳有想過去當流浪動物協會的志工嗎?」
我驚訝地抬起頭。他繼續說:「或者,有個 App 是專門給愛狗但無法養狗的人使用的,妳可以幫忙帶別人的狗去散步,或者幫忙照顧牠們。」
「真的嗎?」我眼睛一亮,像是看見了一絲光。
我從來沒想過,原來還有這些方法可以讓我的生活多一些快樂。
那一天,我帶著輕盈許多的心情走出 Nicolas 的辦公室。
我們原本還約了兩週後的下一次諮商,但 2020 年 3 月,疫情席捲歐洲,我匆匆回到了台灣。
飛機降落時,家人朋友在出口等著,家裡的狗興奮地撲上來,久違的場景讓一切顯得不真實。那些曾經沉重得讓人無法喘息的情緒,並沒有如我想像般緊緊纏住我,而是像壓在胸口太久的霧氣,隨著機艙門打開的那刻,悄悄散了一些。
回頭看,或許真正改變我的,並不是「時間」,也不是「回家」這件事,而是那一天在 Nicolas 的辦公室裡,我第一次開始為自己做點什麼。不是一場頓悟,也不是什麼重大決定,只是頭一次,意識到悲傷並不只是等待它過去,而是可以嘗試做點什麼。
而當時坐在諮商師辦公室裡哭訴的我,以及那一團團的面紙,如今想來,那些痛苦的感覺已變得模糊,甚至有點遙遠,像法國三月濕冷的天氣,離開後才發現,原來早已習慣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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