倫敦、惡房東、五星評論的執著與一星評論的自由
- Miao-Chun Lin
- Mar 28
- 9 min read

十月的里斯本,陽光依舊灑滿鵝卵石街道,電車在坡道上緩慢爬行,空氣裡混著海風和咖啡的氣息。我坐在房間裡,看著攤在桌上的護照和簽證申請頁面,心裡像是被一根細線拉緊。我的申請還沒有下來,而歐盟的九十天觀光簽即將到期。我不只是在計算時間,而是在計算下一週的棲身之地,像一個不斷遷徙的候鳥,卻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。
簽證沒下來,我得離開申根區,回英國一趟。當時在葡萄牙剛付了新租的房間,還有一箱大行李被孤零零地留在里斯本沒帶走,因為此刻的我只能帶著登機箱,像是在玩一場永無止境的行李減法遊戲。
倫敦成了我暫時的落腳點,我在城郊找到了一間Airbnb,一個狹小的房間,頂多只有兩坪,勉強容得下一張床、一張折疊桌、一個衣櫃和一扇只能開一半的窗。幸好沒把那一箱行李拖來,不然這地方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。
我在那裡過著一邊適應美國時區新工作的生活,一邊看著窗外發呆的日子,倫敦的天陰沉沉的,雲層厚重,像是要把城市吞沒。我開始懷疑,數位游牧對我來說,究竟是一種自由,還是沒有歸屬的流浪。
房東是一對年輕夫妻,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兒。剛與房東接觸時,我便隱約感覺到我們的磁場不合,這種感覺很難具體形容,像是剛走進一間屋子,還沒來得及開燈,就知道空氣裡有什麼不對勁的東西。
這棟位在Erith的公寓離最近的超市要走十五分鐘,沿著泰晤士河散步倒是愜意,但回到屋內,那股莫名的壓迫感就又回來了。
房東為了做Airbnb,把不大的公寓隔成四個房間,其中兩間出租,另一間住著一個跟我一樣剛住進來的黑人女生,她談好要住上一整個月。我心想,她要怎麼熬過去?這裡的空間又小又雜亂,讓人難以想像那個三歲的小女孩如何在這樣的環境裡成長。
我一踏進這個空間,便有種強烈的直覺:我不能久留,這裡不是一個能待下去的地方。
第一天晚上,房東簡單地交代了幾個規矩,比如「不要使用其他人的東西」這類基本的租客禮儀。當時我沒想太多,直到我站在廚房準備做飯,才意識到這個家處處透著詭異。
我在櫥櫃裡找油和鹽,上層沒找到,便蹲下來翻了下層的櫃子,一眼掃過,發現那是放清潔用品和私人雜物的地方,我沒多碰,只是繼續在公用廚具的角落翻找,最後終於在廚房角落的架子後方找到了。
煮完飯,我端著盤子回房間,手機震了一下,是房東的訊息:
「請不要翻動除了妳自己的櫃子以外的東西。」
我愣了一下,隨即打開房門往廚房一看,這才注意到冰箱上方有一個監視器——它正對著廚房,紅點閃爍著,而房東就在他們的房間裡,透過畫面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。
一種說不上來的不適感從胃裡翻上來。我知道Airbnb允許房東在公共空間裝監視器,理論上沒違規,但這東西應該是用來事後調閱,而不是拿來當即時監控用的吧?我究竟是租客,還是犯人?
這之後的一週,我的生活就像是在被監控的監獄裡苟延殘喘。
每次煮飯,房東就會傳訊息來說:
「請不要用我們的油,那是上等的初榨橄欖油。」
「請不要動我們的鹽,那是法國岩鹽。」
油、鹽、砧板、鍋具……他們開始細數家裡的一切有多高級,好像自己住的是什麼米其林大廚房。
「砧板是桃木的,」他傳來訊息,「很珍貴。」
「鍋子是法國進口的,」又補充道,「我們已經很大方借妳用了。」
然後,突然有一天,他跟我說:
「因為妳用了我們的油和鹽,我們會向妳收 5 磅 作為費用。」
五磅?這是什麼?調味品使用稅?
那張床也是個問題。它是個Air Bed,每晚睡到半夜就會慢慢洩氣,每天早上醒來,整個人都會陷在半癱的床墊裡。我跟房東反應,他淡淡地說:
「喔,這個床是上一個租客弄破的,我有補起來,所以還是會漏氣。」
接著又補充:「不過我們有一張新的,你如果想換,就要負責它的損壞費用——兩百鎊。」
這是什麼黑市租屋邏輯?他的語氣像是在談一場精密的商業交易,我瞪著他,腦子裡只有一個問題:為什麼我租了房間,卻要選擇在一張漏氣的床和一張要價200磅損壞風險的床之間妥協?
我開始趁他們不在時打電話給Airbnb客服申訴,同時尋找下一個落腳點。
倫敦的房價高得離譜,但是,難道英國就只有倫敦可以住嗎?我開始搜尋其他城市的選擇,心裡還存著一絲僥倖:也許我的葡萄牙簽證會在這期間下來,這樣我就能回去了。
某天下午,我在狹窄的走廊上遇見那位黑人女生。
「妳覺得這裡怪嗎?」我壓低聲音問她。
她看了我一眼,深吸一口氣,然後小聲地說:「……你也這麼覺得?」
我們聊了起來,她告訴我她的房間多小,床多難睡,在廚房總覺得自己被盯著,每次煮飯完就會收到房東發來的一串規則——不能這樣,不能那樣。
「我打算住到這週末就離開」我告訴她,「為了我的身心靈健康。」
她沉默了一會兒,最後說:「我不能跟他們關係搞僵,畢竟我要住一個月。」
我們沒有交換聯絡方式,畢竟走廊狹窄得讓人不舒服,甚至不足以讓兩個人同時站著。但那一刻,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,像是在說:「有什麼消息,再讓我知道。」
只是,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。
結束了一週的工作,終於熬到週五,我決定離開倫敦,轉往伯明罕,希望換個地方能掃去這些負面的情緒。
而我一直覺得奇怪的是,這間 Airbnb 居然維持著五顆星評價。我當初也是因為這樣才訂的,難道是我太敏感了嗎?難道我曲解了別人的好意跟熱情,其實他們很善良?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,房東傳來訊息:
「這週的電費三十鎊,加上你用的油和鹽,一共三十五鎊。請放在廚房桌上。不過,如果你願意給我們五星評論,就可以免掉五鎊。」
那一刻,我終於明白這間 Airbnb 為什麼一直維持著五顆星。
到了晚上,我直接把三十五鎊放在桌上,沒回任何一條訊息。房東回來時敲了敲我的門,問:「為什麼放三十五鎊?」我笑了笑,說:「不是說要收油和鹽的費用嗎?」
「但如果給五星評論,就可以免除啊。」他語氣裡透著不解。
我淡淡地回:「不用了。」
他愣住,臉色有些僵,隔了幾秒才問:「什麼意思?」
「沒什麼,就是我想保留我評論的自由。」
他的眼神變了,轉身回房間,沒過五分鐘,他和他太太一左一右站在我的房門前,如同兩座無法逾越的高牆,氣氛微妙而詭異,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威脅。
房東用看似禮貌但帶著壓迫感的語氣問:「為什麼不給五顆星?我們哪裡讓你不滿意嗎?」
我深吸一口氣,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:「倒不是說做得不好,但確實有些讓我個人觀感不佳的地方。總之,我希望保留我的評論權利,我也不缺五磅,所以這個折扣對我來說沒有意義。」
他們的表情瞬間變了,房東太太緊接著說:「可是妳用了我們的油、我們的鹽,還用了上等的砧板和廚具。我們只收妳五磅已經很合理了,為什麼不願意給我們五顆星?」
我無奈地搖頭:「請你們別再執著了,我有我的考量。我們現在各說各話,恐怕也難以達成共識,就這樣吧。」
我本以為這樣的回應已經足夠平和,沒想到房東的臉色越發陰沉,語氣也變得強硬:
「既然妳不喜歡我們提供的房間,那我們也不喜歡妳這個客人。請你現在離開。」
我瞪大雙眼,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:「你在開玩笑嗎?現在是晚上十點,外面溫度六度,你要我去哪裡?而且我已經付了錢。」
他冷笑一聲:「事實上,身為房東,我有權要求妳離開。我現在把今晚的錢退給妳,請妳馬上走人。」
我轉向房東太太,尋求一絲人道:「我是獨自旅行的女生,倫敦的街頭這麼危險,你們要我去哪裡?妳不會真的讓他這樣趕我走吧?」
她的表情顯然有些猶豫,低聲對我說:「我想他只是氣話……」
然而,她話音未落,房東先生已經堅定地打斷:「不,我是認真的。她得走。」
夫妻倆就在我面前開始爭論,房東太太試圖說服他,至少讓我待到早上再離開,但他態度強硬,不肯妥協。這場景荒謬至極,他們甚至沒有統一立場,而我夾在中間,像個被隨意推來推去的皮球。
我握緊拳頭,內心憤怒又無助:「我不會收你的退款,你也不能強迫我離開,所以我會繼續住一晚。」
房東太太望著我眼角打轉的眼淚,似乎還想說什麼,卻忽然語氣低了下來:「請妳不要哭,不然會吵醒我們的小女兒,她會哭的。」
那句話一瞬間讓我啞口無言,心裡只有一陣強烈的荒謬感翻湧上來。不可以吵醒一個小女孩弄哭她,卻可以把一個形單影隻的成年女子在大半夜丟到街上,不管她的死活?他們的標準真的好奇怪,真的……奇怪得讓人想笑,可是那時候的我笑不出來,只覺得胃裡湧上一股作嘔的感覺。
房門關上的那一刻,我跌坐在床沿上,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發抖。憤怒、恐懼、羞辱、委屈,那些情緒像洶湧的潮水一樣把我淹沒。
我試著打電話給警方,但得到的回應讓我意識到我確實是孤立無援的。「因為沒有人實際受到傷害,」他們說,「我們無法為了這類糾紛特地前去調解。妳還是趕快找個安全的地方住吧。」那一刻,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的遙遠,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,而我卻被困在這個寒冷的現實裡,僅僅因為我選擇誠實評價了一間房子,就被逼到了這種境地。
我顫抖著手在手機上搜尋最近的旅店,視線有些模糊,直到我確定了一個能搭公車抵達的地方,心裡才稍微安定了一點。我走出房門,對那對夫妻說:
「錢還我,我收拾完行李就會離開,免得你們整夜煩我煩到我也睡不著覺。」
房東還是不放棄,語氣近乎威脅地問:「所以,妳會給我們幾顆星評論?」
他似乎也知道我手上握有最有權力的武器。我低頭拉上行李箱的拉鍊,嗤笑了一聲:
「哈,你們已經扒光我了,那是我僅存的自由,等著收評論吧。」
房東惡狠狠地看著我。
我走到那名黑人女房客的門前,輕輕敲了幾下,內心抱著一絲希望。這麼小的公寓,她一定聽見了剛才的爭執,知道我是被趕出來的,也知道這對房東是什麼樣的人。或許她會願意交換聯絡方式,或許她也有過相似的遭遇,可是門內始終沒有聲音。我站了一會兒,感覺自己的手指尖有點發冷。她在裡面,她沒有睡著,她聽見了——但她選擇沉默,選擇不牽涉其中,選擇與房東們保持友好關係。
啊,畢竟還要住一個月,也不是不能理解。
我無奈地轉身離去。拿起行李,回瞪房東一眼,扣上門。
夜色沉沉,倫敦的街頭帶著濕冷的寒意。我坐上公車,手緊緊握著手機,眼淚無聲地滑落。
抵達飯店,洗去一身疲憊後,我躺在床上,哭著打電話給家人朋友,訴說這場噩夢般的經歷。短暫的休息後,我收拾行李,離開這座讓人窒息的城市,搭上前往伯明罕的列車。
車窗外的倫敦燈火通明、人潮如織,但對我而言,它已變得陌生而冰冷。我像個無聲的幽靈,從那場荒唐的事件中飄離,奔向陌生的伯明罕。
隔天一早,我在陌生的房間醒來,像是剛從一場戰爭裡倖存下來。天色未明,窗外的伯明罕街道冷得發白,靜得刺耳。我躺在床上,盯著天花板出神,心臟還沒從前一晚的騷動裡平復,像是餘震未息。我拿起手機,打開 Airbnb,毫不猶豫地寫下一顆星的評論,字字句句都帶著餘韻未消的怒氣。我按下發送鍵,鬆了一口氣,像是結束了一場漫長的對峙。
那對房東夫婦的聲音還在腦海中縈繞,他們的語氣、眼神、站在門口的壓迫感,被逼退到走廊的牆邊,空氣中瀰漫著那股帶著潮氣的老舊木頭味道,房東先生的手臂擋在門框上,像是在封鎖所有退路,一切都還歷歷在目。那對夫妻到底在怕什麼?怕我毀了他們的評價?怕真相流出?還是單純覺得,像我這樣的房客不值得有選擇的權利?
我不知道一顆星的評論能改變什麼,唯一能確定的是,他們的平均評價掉到了 4.3。我把手機丟到一旁,望著天花板,忽然想起那個小女孩——有這樣的父母,她長大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?
算了,那也不是我能管的事。
窗外有公車駛過,車燈在天花板劃開一道冷光,瞬間又消失不見。我閉上眼,想著這對對於五星評論有著荒謬執著的惡劣夫妻房東,他們扒光了我所有的選擇,只剩下一件事還能由我決定——那一星評論的自由。
我從沒想過,有一天,最讓人害怕的,不是金錢,不是法律,不是威脅,而是一個簡單的、一星的評價。
它改變不了什麼,卻是我唯一僅有的反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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