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紐西蘭南島流浪,撿回幾口氧氣
- Miao-Chun Lin
- Apr 4
- 7 min read

2023 年底,我和 M 在紐西蘭數位游牧。紐西蘭是個美麗的地方,但我們沒能在這裡獲得任何喘息的餘裕。當時的我們就像困在太平洋中央的兩條溺水狗,數位游牧把我們丟到這個美麗國度,結果並沒有讓生活變得自由,反而讓一切變得更狹窄。從奧克蘭搬到了威靈頓,換了一個城市,本來以為能帶來新鮮感,結果只是不一樣的無聊而已。威靈頓的風比奧克蘭還冷,街道更窄,日子也更靜,靜到我們開始懷疑,這場旅行到底是追尋還是逃避。
我們試著讓自己喜歡這個地方,去喝咖啡、逛美術館、去公園散步、努力認識新朋友。但數位游牧的日子讓人感覺被困在某種不存在的時差裡,離家人朋友很遠,遠到每天都像活在一個與世界脫節的時間泡泡裡,無論去哪裡都要轉機轉機再轉機,跟家人朋友隔著無數個時差,隨時都有人在睡,而我們醒著,醒著,醒著。
我們當時也都屆齡三十,三十這個數字對我們來說就像是一把快溢出來的水桶,裝著職涯焦慮、生活焦慮、未來焦慮,還有彼此相看兩厭的焦慮。而我們的人生,也感覺停滯在這個焦慮的年紀。這些焦慮被困在這座島上,沒有辦法發洩,最後全都變成無止盡的爭吵。
於是我們決定去南島,像是困獸之鬥前的最後一場拉扯。
南島的路筆直得沒有盡頭,兩旁的田野望過去像無邊無際的地毯,天空寬闊得讓人透不過氣。我試著在這樣的路上開車,結果不到一小時就被警察攔下來。
「你開太慢了,這樣很危險。」警察站在車窗旁,表情誠懇得像是在關心一個不知世事的孩子。
「呃……慢一點不是比較安全嗎?」
「不是,這樣反而更容易發生事故。」
M 在旁邊忍笑,「好吧,看來還是換我開。」
我從駕駛座下來,他上去,然後車子瞬間從烏龜模式切換到火箭模式。他開得飛快,臉上甚至還帶著一點報復性的得意,直到我們發現對向車道有輛便衣警車經過,M 臉上的笑容凝固,兩秒後,警車掉頭,開警燈,開始追我們。
等 M 收到罰單後,他沉默了很久,然後低頭看著單子,「這樣是不是很不划算?」
「非常。」
我們到了 Oamaru,為了看小藍企鵝。我們坐在海邊的看台上,夜幕低垂,氣溫降得很快,遠遠的海面上,一群小藍企鵝搖搖晃晃地爬上岸,它們圓滾滾的身體在燈光下閃著光,像是一群剛加班完的倒霉上班族,拖著疲憊的身體往家裡走。
我們看著這些小生物,一言不發,像是忘了我們其實還在冷戰。過了一會兒,M 嘆了口氣:「牠們好可愛啊。」
「是啊。」
「我們是不是……沒什麼好吵的?」
「好像是。」
於是這場冷戰就這麼結束了。
回到 Airbnb,我們窩在沙發上看《Friends》,終於能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,直到房東「蹦蹦蹦」地大力敲門。她站在門口,臉色陰沉,語氣嚴厲:「你們可以閉嘴嗎?這裡是安靜的房子!」
M 忍住笑,「喔,好,對不起。」
門關上,我們對視一眼,然後壓低聲音無聲大笑。
第二天,我們留下了一顆星的評論,作為對昨晚那場對話的回應。
我們的南島旅行,從頭到尾都帶著一種「能省則省」的精神。整趟旅程我們都沒付過租車錢,因為 M 找到了一個網站,專門提供免費車輛給願意幫忙「運送」租車的人開。簡單來說,就是有人租了車,但因為種種原因不能開回去,所以需要有人幫忙開回指定地點,作為交換,我們可以免費用車。於是,為了省錢,我們一路從 A 換到 B 再換到 C,前前後後換了三次車,像是在玩某種省錢大挑戰。這類精打細算的事情,M 最在行。
但也不是沒有代價的——就在前往 Queenstown 之前,我們遇上了一個小小的「無車」危機。因為車子到站後就得歸還,而下一台車還沒搞定,我們只好被迫滯留在一個荒郊野外,四周只有幾間加油站跟偶爾經過的大卡車。M 背著行李,一臉無奈地坐在交流道邊,等了半天的公車卻始終沒來。
「完了,今天要不要乾脆露宿在這?」M 喃喃自語。
「才不要!」我靈機一動,豎起大拇指,向路過的車輛示意。
「妳瘋了吧?」M 皺著眉,看著我像個站街女,不敢置信地搖頭:「這是 21 世紀耶,誰還會載陌生人?」
「總要試試嘛。」
M 徹底放棄,直接坐在地上擺爛。我則堅持舉著手,露出一副友善又無害的微笑。十幾台車飛馳而過,有些司機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,有些則投來疑惑的目光。大約十五分鐘後,終於有一輛車減速停下來,一個戴著毛帽、看起來有點ㄎㄧㄤ的年輕男生探出頭:「你們要去 Queenstown?」
「對對對!」我興奮地說。
我們拖著行李上車,M 一邊繫安全帶一邊小聲嘟囔:「我敢打賭,他是看到妳一個亞洲女生才停車的,他發現還有我時,臉色都變了。」
「那又怎樣?我們搭到便車就好啦。」
這個男生是個音樂人,剛剛可能才剛呼過,整個人飄飄然的,還熱情地放了自己的音樂給我們聽。我禮貌性地點頭,M 則默默盯著窗外,可能還在計算我們會不會被載去某個農場分屍。但幸好,這個男生真的只是個做音樂的好人,沒有打算對我們下手。一路上,他跟我們聊了很多關於音樂、旅行,還推薦了幾個必去的酒吧。
就這樣,我們順利抵達了目的地,這場便車小冒險告一段落,M 還是一直碎碎念。
跨年夜,我們在 Queenstown 度過。這座城市美得像明信片,但也貴得像詐騙電話。我們這次沒有住 Airbnb,而是選擇了一間青年旅館,把旅費省下來,畢竟光是一頓飯的價格,就足以讓人懷疑自己是否誤入什麼觀光客陷阱。
跨年前的最後一餐,我們沒有選高級餐廳,而是在街角的一間中餐館點了一盤炒飯。M 把最後一口飯吃完,滿足地說:「有一種過年的感覺。」
「是吧?有飯吃的跨年,才是成功的跨年。」
吃完飯,我們走到公園,這裡已經擠滿了來倒數的陌生人。夜風帶著點涼意,空氣裡充滿興奮和期待。人群裡有背包客、當地居民、剛認識就勾肩搭背的陌生人,還有醉醺醺的派對動物。我們站在人群中,手機拿在手裡,卻誰也沒有拿起來錄影。
「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——!」
煙火在夜空炸開,人們歡呼、擁抱、尖叫。我們也隨著人群擁抱、尖叫、哈哈大笑。那一刻,我們不再是數位游牧的異鄉人,不是三十歲焦慮的職涯迷失者,也不是正在吵架的情侶。我們只是兩個在人群裡倒數新年的普通人,擁抱著一群素未謀面的陌生人,分享一個簡單、純粹、沒有負擔的快樂。
2024 年的第一天,我們快樂得毫無負擔。
結果這種快樂沒有持續多久。
因為青旅房間滿了,我們被分配到不同的房間。本來以為這不會是什麼大問題,反正只是睡一晚,誰知道半夜一點,當我們準備入睡時,我的下鋪竟然沒人 check in。M 看了一眼四周,說:「我可以睡這嗎?」
「睡啊,反正沒人來。」
於是他躺下,我們準備睡去。結果半夜三點,那對該死的情侶終於回來了,還帶著滿身的酒氣和夜店燈光餘韻。他們發現自己的床被佔據,開始小聲但帶著憤怒地討論:「欸……那個誰是誰啊?」
M 只能帶著未完成的夢,默默地捲起外套,被趕回了他的房間。而外面的電音派對還在繼續,震耳欲聾的鼓點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。我躺在床上,感覺自己正浮游在兩個時空之間,一邊是三個小時前的快樂倒數,一邊是現在睡得要死的現實。
隔天我們驅車六個小時,就為了搭一艘船去看有名的大峽谷,結果到了現場發現我們遲到了五分鐘,船已經開走了。我們站在碼頭上,目送它越來越遠,無語問蒼天。等回到車上,又發現因為沒停在正確的停車位而收到一張罰單。
「這趟旅程的意義是什麼?」M 把罰單丟在副駕。
「可能是測試我們的耐心?」
「那我的耐心已經用完了。」
「沒關係,我們還沒結束,說不定還會發生更荒唐的事。」
南島的旅程一半荒唐,一半隨機,像是一場沒寫劇本的電影。
「沒關係,平行世界的我現在正徜徉在美麗的大峽谷之間,好開心喔。」我腦補著。
沒去到大峽谷的回程路上,我們決定停靠一些景點,既來之則安之,當作給自己的補償。我們走進一處沒有標示的森林小徑,意外發現一條清澈的溪流,水面像鏡子一樣倒映著天光。我們脫了鞋,踩進冰涼的水裡,像是終於洗去一路上的鬱悶。之後又停在一座瀑布前,水氣輕柔地撫過臉頰,像是一種安慰。那一刻,我們終於覺得,這趟旅程還不算完全失敗。
倒數第二晚,我們住進了一間美得不像現實的 Airbnb。女主人是英國人,隨著丈夫嫁來紐西蘭,家裡的東西大多是自己動手做的,連柴火都是丈夫親自劈的。我們坐在客廳,看著壁爐裡的火光閃爍,窗外是靜謐的森林,空氣裡有一種乾淨的木頭香氣。M 看著壁爐出神,我忍不住笑:「是不是有種住進白雪公主森林裡的感覺?」
「不,只是覺得……我們其實可以這樣生活。」
「怎樣生活?」
「不用趕路,不用數罰單,不用為了什麼目標焦慮……只是在這裡,好好地活著。」
我沒有回答。只是在心裡想,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這麼簡單就好了。
旅程的最後一天,我們錯看了回威靈頓的船班時間,等我們到碼頭時,船剛好離岸。我們當下只能認命,在車裡過夜。那一晚冷得要命,車子裡怎麼躺都不舒服,M 一度試圖縮成一團,我則把外套全裹在身上,兩個人睡得七零八落,凌晨五點不到就爬起來,趕著去還車,然後搭上第一班船。
船上有英式早餐,M 點了一大盤,我則只想喝咖啡。他看著自己的培根,語重心長地說:「我們到底在幹嘛?」
「你說的是這趟旅行,還是我們的人生?」
他想了想,「都有。」
我咬了一口吐司,「可能就是提醒我們,沒有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幹嘛。」
「不過至少,這趟旅程有個明確的總結——我們錯過了兩班船,拿了三張罰單。雖然省了租車錢,但罰單的金額加起來根本沒有差太多。」
「真的超白癡的。」
晨光透過窗戶灑進來,海面在陽光下閃閃發亮,我則因為吃了起司而暈船,有點想吐。這趟旅程沒有讓我們變得更好,沒有讓我們的未來更清晰,甚至沒有讓我們的關係變得更穩固。但至少,我們還願意坐在一起,吃著這頓荒唐旅程的最後一頓早餐。
Comments